伪装成纸币的宣传工具由来已久，冷战中就轰轰烈烈过一把以纸币式样做文章的心理战

长久以来，不论是替商业、政治还是为战争服务，宣传品总是力求内容精短且画面够直观。毕竟……人类天性厌恶长篇大论，任何需要超过5秒钟才记得下来的东西都很容易过目即忘。（在这里批评一下国内各大视频网站的广告投放商）

铸有历代统治者头像的古罗马硬币。

第二版东德马克上的马克思肖像。

足够轻便、出门又得随身携带的货币，就成了最早传达统治阶级意识的载体之一，连目不识丁的人也懂得辨认它的重要性。也因此，西方的君主在硬币铸上自己的肖像，东亚古国用铜币表明在任帝皇的年号，现代的各国纸币设计便更少不了国徽、历史文化、开国元勋、历史名人和发行机构等强调国情的要素——总而言之，货币不单纯属于经济产物，更是一种主权宣示。

伴随着货币的流通，代币也以共生的形式存在下来。后者往往不具备通货效力，使用范围十分狭窄，但在操控受众情绪的层面上有时能达成前者及不到的效果：试想一下，你有哪次拿着优惠券进超市，出来时身上真的就只带走一瓶“9.9元减价花生油”的？

古罗马的Sprintria代币，其作用仍有争议。历史学家偏向于认为可能是作为妓院的入场券或宣传。

反对者们在理查德·尼克松竞选连任时散发的美元样式讽刺画，攻击其导致严重通胀的经济政策。

有些商业团体直接把代币做得近似流通纸币的模样，已达到更好的吸引眼球作用——这里说的不只是住酒店时那种门缝下塞进来的“小卡片”，更是指因为代币看起来与纸币相似，可让人潜意识里觉得“这张纸”至少有某种程度的价值——同个道理落实到政治或军事领域一样有效，比如说这张南斯拉夫战区的劝降票：

纳粹清楚铁托游击队背后有英美苏三方援助，还包括使用具保值能力的美元钞票换取作战物资。于是乎，在这张故意印成美元样式的劝降票背后，德军分别用德语、克罗地亚语及塞尔维亚语标明：

“是的，这张纸毫无交易价值，但至少可以保你一命。只要将其用作安全通行证，向离你最近的德国驻军投降，我们承诺将保证你的安全。”

同类产物在法军镇压阿尔及利亚独立运动时也用过：

正面，标注价值为一万法郎。

背面，分别为法语和阿拉伯语的劝降说明。

值得注意的是，图上的法语大意为“（阿尔及利亚）战士们，向我们集合！（或者）向任意一名公民表露你们的身份，就能被带去就近的法军据点，到时候有机会平分一万法郎！”

然而阿拉伯语部分则意思稍微不同，很可能是劝降部门的阿拉伯语水平所致：“战士们，赶紧投降！找个能带你去找法国人的，然后领取一万法郎奖赏！”

等戴高乐承认阿尔及利亚独立后，感觉自己受到背叛的前法国外籍兵团及法军军官便暗中成立了预谋刺杀前者的组织——“秘密军组织（简称OAS）”，然后又四处散发一种仿法郎样式的反戴高乐传单。

正面，用蓝色油印墨印刷的仿100法郎样式，最左边加上OAS三个大字。

作为对比，这是一张原版的1959~1964年间流通的带拿破仑头像100法郎。

背面，有OAS头目Raoul Salan的肖像和声明。

声明内容为：“秘密军组织绝非政治团体，而是一支以发动法国人民捍卫基本自由、社会公正、维持国家尊严及领土完整为目的之正规军！”外加Salan的亲笔签名。

既然说到仿纸币样式的政治传单，我们也就该进入本文正题了——

“普罗斯彼罗”行动

回到东西方对峙格局形成的冷战早期，受英美资助的西欧各反共组织开始针对东欧日夜不停地发送广播。其中以“自由欧洲电台（简称RFE）”最为瞩目，它直接由中情局出资维护（1971年后交由美国国会运营），在西德和葡萄牙均有发射站，自1950年7月4日开始运作。

RFE的第一个策动目标是捷克斯洛伐克，但苏联没等多久便建立起功率强大的信号干扰装置，迫使前者另外寻找除短波电台外的其它宣传推送方法。

自由欧洲电台的宣传单。

“普罗斯彼罗”行动所用的气球。

他们首先想到的是把挂载宣传品的气球释放到华约国家上空，并从1951年8月到1956年11月间向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甚至波兰发送共计590415个气球。这一措施便是二战结束以来最大的宣传战行动，代号“普洛斯彼罗（Operation Prospero）”，投送的宣传品包括反苏反共传单、对华约境内发生暴动的声援、各种制造武器的指南以及叛逃到西方的前东欧人员所写的公开信。

1953年6月间，一种造型特殊的RFE传单出现在捷克斯洛伐克境内。它的大小、图案及颜色均以该国中央银行发行的1克朗为参照，而两面都有刚好遮盖角落的宣传语。

捷克斯洛伐克中央银行的1克朗纸币。

RFE的仿纸币传单，正面。

背面。

当时的捷克斯洛伐克刚实施完战后第一个五年计划和货币改革，由于忽略国情直接套用苏联经济模式，外加战后国民经济处在极端困难的起步阶段。该国正处在一个食物、日用品和财政都非常吃紧的时期，而RFE的传单便趁机对此大加抨击：

“这就是苏联送给你们的礼物——一个代表饥荒的皇冠！请记住政府从你们身上偷走的一切，这证明了低效的五年计划名存实亡！”

正面的宣传内容只翻个开头就好，反正后半部分大家都猜到是什么样的内容。反而背面才是重点：

“捷克人与斯洛伐克人们，这个正确外强中干且惧怕人民！权利属于人民，而人民反抗这个政权！团结起来，组织抵抗！打倒集体农庄！争取劳工权益！今天毫不让步，明天获得自由！”

除克朗纸币外，RFE也铸造了25赫勒面额的硬币。要知道，1950年代的捷克斯洛伐克硬币有的是10、20与50赫勒面额，“25赫勒”明显是为了更容易让人区分出自己。

“25赫勒”的字眼为“自由属于捷克人民与斯洛伐克人民！”

捷克斯洛伐克共产党当然不会眼白白地任由RFE的宣传品随便入境：1953年7月15日，防空部队首次执行拦截这些“不速之客”的任务，这一天的战绩为MiG-15击落两个、地面高炮击落三个；1954年冬，一名捷克斯洛伐克情报员在西德境内被捕，经审讯后得知他的任务为焚毁位于Tischenreuth的RFE气球施放场；同年7月份，捷共中央报刊《红色权利报》发表社论，谴责西方国家“投放伪钞”的做法等同于希特勒的非人道行为，报章里还指出：

“……人民群众拥护新克朗的发行，其稳定的购买力将引领集体逐步脱离物资管制的艰苦阶段……利用伪钞打乱市场秩序和散布谣言的做法，是明目张胆的妄图颠覆共和国政府及反苏行径。”

事实上，捷克斯洛伐克民间对RFE气球的到来也并不持欢迎立场。通过华约国家的报章检索，美国注意到整个东欧有1303起民间主动向官方投诉RFE气球的记录，其中487起正正来自捷克斯洛伐克：不少当地人担心气球可能携带有爆炸品、传染病、有害化学物甚至燃烧弹。当1958年7月一架民航客机在塔特拉山脉坠毁后，官方公布调查结果为RFE释放的气球所致。

美国方面肯定不愿接受以上指控，但承认了“普罗斯彼罗”行动未达到预期效果（到后来在1968年华约入侵捷克斯洛伐克期间投放的宣传品情况又大不一样了）。

被捷克斯洛伐克农民发现的RFE气球残骸。

德国马克之战

除RFE外，西柏林的一家持反共立场的出版社“标准出版（Standard Verlag）”也自发进行过“纸币战”。

1953年，东德爆发了席卷全国的反政府抗议，最后不得不由苏军出兵摆平。趁东柏林乱成一锅粥之际，标准出版公司赶忙制作了一批仿民德1948版20马克面额的反苏反共传单。

这些传单夹在各种书报刊物里——最主要的还是讽刺幽默杂志《毒蜘蛛（Tarantel）》——再直接由西柏林一侧扔过去，有时候则是在挨着东西柏林交界的建筑顶部投掷。

民德1948版20马克纸币。

“标准出版”公司的传单，折叠后。

正面。

背面。

为方便区分，传单采用比真钞颜色要浅的油印墨，两边都各留下一半空白打印内容。其正面有一首颇为押韵的打油诗：

“外表能欺骗人，这张钞票也是——它不值一文，纯属幻觉（字面：声响和烟火）。反正党会从每一张属于你们的20马克抽一半给莫斯科。”

轮到背面，内容就是直接攻击东德的货币政策了：

“同志们，所有来自莫斯科的钱也必将会被莫斯科收回。任凭我们怎么抗议也好，一样会被照拿不误！从他们企图染指我们的薪水函时，我们就该坚决抵抗他们！

那政府开的商店里啥都贵得用工薪买不起，再不去斗争就甭想有安乐日子过了！

我们的‘苏联友人’把东德马克汇率搞这么高就是为了榨光大家的财富，还有政府单位里的‘好朋友们’也在为这种行径撑腰，只要铲除他们就没有人能榨取我们的钱！”

顺便一句，传单左侧的“F17 6 1953”序列号表示“东柏林起义”的日期：1953年6月17日。

无独有偶的是以西德作为根据地的“俄罗斯全国团结联盟（简称NTS）”也看上了民德纸币的宣传价值。该组织自1930年代起活跃，成员包含苏俄内战后逃往西欧的前白军成员和被苏联驱逐的持不同政见者。

二战结束后，NTS成员不断向苏联势力范围偷运反对莫斯科的禁书、宣传册及传单。有时候靠邮寄，有时候靠气球，有些时候干脆派持有第三方护照的人以“出差”为由入境偷偷派发。

当苏军开进东柏林后，NTS的仿钞造型传单紧随而至。

NTS的20马克传单，正面。

背面

NTS版的20马克传单正面无任何文字内容，背面有两段分别以俄语和德语印刷的声明。

俄语段落是针对苏联驻德部队的，前半部部分与六·一七暴动有关，因为某些关键词的缘故，笔者在这里就不翻译了。

至于后半部分的意思为：“（红军）官兵们……请不要向革命者们开枪！加入他们，一同对抗公敌共产政权！只要全体官兵与全德抵抗者们联手，德意志人民的斗争必胜！人民革命万岁！”

德语部分则是：“德国朋友们，NTS乃是与共产主义斗争的俄罗斯革命者联盟。上面的俄语段落为针对苏军士兵部分，我们要策动他们发起在沦陷区内发动新一轮起义！NTS正呼吁苏军士兵别将枪口对向德国人，而且还要他们加入你们。只有俄罗斯与德意志人民一同联手，才能保证胜利，保证自由重临两国！请传阅此传单。”

落款：NTS革命委员会。

1953年是西方第一次通过策动手段试图颠覆东方政权。那么，华约国家有没有作出反击？当然有，而且东德情报部门决定如法炮制：1957年，西德警察在多地发现伪装成西德马克的折叠传单。打开后，里面能看到一段文字和一份西德消费税对比表。

东德印刷的10马克折叠传单。

开启后

“这张钞票当然不是真的，但您口袋里的10马克难道又有多真？每买10马克的东西，都会被阿登纳政府抽走2.5马克。您可能没注意到，但政府在所有产品上都征收了税。”

然后中间的表格对比了咖啡、茶、糖、火柴和香烟价格，含税比例从百分之十九到百分之五十七点五。接下来文字段落继续：

“以上的例子只是其中的少数。到底政府要拿2.5马克去干嘛？当然是拿去练兵、造枪、造坦克、造飞机和核武器。您辛辛苦苦赚钱是为了这样吗？当然不！所以，记住在9月15日投票当天，不要把您宝贵的一票投给拥核的阿登纳和基督教民主联盟。他们搞苛捐杂税，又搞军国主义。要投，就投社民党！”

不过……有一点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东德会觉得勃兰特领导的社民党不如阿登纳有威胁？老实说勃兰特一开始也是持鲜明反共立场的，他还说过“要成为民主人士就必须同时持反共主义”的话。

波兰“团结工会”

1981年到1989年间，波兰的反共组织“团结工会”不断壮大，其中之一的手段便是向海内外出售“筹款卷”来获得活动资金。

这是本文所提到的内容里最特殊的一项：因为它严格来说不是传单，上面也没有其它显眼的政治宣言，只是仿照着波兰人民银行的钞票然后把人物肖像换成“团结工会”的发言人瓦文萨而已。

一张原版的波兰人民共和国200兹罗提是这样的：

而团结工会的筹款卷则是：

只不过，团结工会也的确懂得利用纸币进行过反政府活动——而且是真钞！他们会在小面额的波兰纸币盖印上团结工会标志，甚至乎明晃晃的反共口号。

一张在水印位置盖上团结工会印章的10兹罗提。

至于这一张，上面的字句是：“把社会主义关进毒气室！”

猎杀NTS成员

鉴于篇幅有限，我们没可能一次过讲完各种出现于冷战时代的“钞票传单”。本文的最后就把焦点放在苏联身上吧。

又回到NTS那一边，前文所说的民德20马克并非他们唯一一次在纸币上恶心莫斯科。还有一种传单照着1947版25卢布纸币制作，背后印刷着一段长到不得了的……You know what? 我累了，这次不翻译了，大家看图片吧，反正内容来来去去还不都是“自由这”、“自由那”、“打倒苏共”、“打倒斯大林”、“自由的俄罗斯万岁”之类的？

1947版苏联25卢布纸币。

NTS的伪钞。

伪钞背面的内容（知道有多长了吧？）

那么，苏联方面对这些伪钞有何反应？根据Louis Hagen的《欧洲的秘密战线》（The Secret War for Europe, Stein and Day, NY, 1969）一书，NTS的头目们遭遇如下：

1954年4月，NTS领袖亚历山大·特鲁舍诺维奇在柏林失踪。

九天后，组织二号人物格奥尔吉·奥柯洛维奇又几乎在同一地点遭遇劫持，侥幸逃脱。

同年6月20日，NTS奥地利分部的负责人瓦莱利·特赖梅尔失踪，据调查确认是绑架所为。

鲁道夫·特鲁斯诺维奇，斯洛文尼亚裔NTS成员，被斯塔西特工Heinz Glezke绑架并用苏联大使馆的车辆运走，未抵达目的地即因伤势严重而死。

……

中情局1993年解密的克格勃刺杀及绑架记录，其中短暂提到数起与NTS成员有关的案例。

还有很多很多，尤其是活动在苏联境内的，一经发现必死无疑，反正莫斯科摆明就是要对NTS成员全面猎杀。

最后再提一点，康斯坦丁·契雷索夫是NTS里少数选择主动回归苏联的成员之一。等获得莫斯科赦免后，他开始大量撰写揭露NTS内幕的著作，包括其领导层如何跟纳粹、英美情报机构进行合作的经过。w 

参考出处：

COLD WAR AND INSURGENCY PROPAGANDA BANKNOTESSGM Herbert A. Friedman (Ret.)

FREE EUROPE PRESS COLD WAR LEAFLETS

The Mission of the Russian Emigration, M.V. Nazarov. Moscow: Rodnik. ISBN 978-5-86231-172-3

CIA.gov：Soviet Use of Assassination and Kidnapp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