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欢快的小曲儿们——欧洲军歌故事(2)英国篇
这是欧洲军歌故事系列的第二发:英国军歌——来自日不落帝国的劲歌金曲
一切由《天佑女王》说起
1854年5月24日,英国决定全面介入克里米亚战争后的第二年,当日适逢维多利亚大寿,远驻土耳其于斯屈达尔的16000官兵举行以隆重庆典。
这将是场当着多国武官面前的检阅,含步操、阵列、炮位、马术表演,至于在场配合的军乐队就有20支,规模可谓前无古人。
克里米亚战争期间的于斯屈达尔军营,南丁格尔后来也在此地成名。
可偏偏他们在合奏《天佑女王》时掉了链子:阵容庞大的军乐队没统一好乐器、节奏和调号,各指挥者也没事先协调,本该庄重的国歌大合奏顿时仿若圣诞市集的行乞乐团各顾各乱吹一通,日不落帝国的高光时刻瞬间变成闹剧。
在场观礼的乔治亲王顿感颜面尽失,他将在回国后组建内勒厅皇家军乐学院以进一步规范军乐队。
内勒厅皇家军乐学院。
英国因此成为首个统一军操、仪仗、司礼现场奏乐标准的国家,除引起其它列强效仿外,也将这些标准普及到加拿大、澳新、印度、香港等殖民地。
可以说,如今各国军乐团能在电视直播时把握好演奏国歌的准绳,全因当年英军上演了场让人啼笑皆非的闹剧。但话说回来,自十八世纪英军确立军方专属乐团起,伴生的各种军歌及行进曲见证着帝国的日升日落,而了解这些乐曲的背景也能帮助我们了解近三百年的英军历史。
从担架员到《掷弹兵进行曲》(The Grenadier’s March)
英国的军乐史有着十分卑微的开端:1557年的圣康坦之战,英格兰联手西班牙大败法军,战场上出现了传递命令的敌手、鼓手,和持续奏乐震慑敌军士气的号手——这些人平时是受雇于航船或民兵团,只在战时才被军队集中起来当清理尸体或抬担架的角色,敲锣打鼓只是他们的副业。
16世纪的“军乐队”,其实更多时候负责抬担架。
也正是他们无形间赋予了英式进行曲每分钟90~120拍的特点(有别于欧洲常见的110~112拍),以及动态感更丰富的旋律(比如其它国家进行曲中罕见的下行音阶),且更加容易配上歌词,只因最初的英军行进曲都是就地用民间现有乐曲更改的,无所谓的通用军乐。
第一首得以闻名且全军推广的《掷弹兵进行曲》,虽创作于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期间(1702~1713),但其曲谱的来源可追溯至1622年戏曲《欢喜的爱德华·诺威尔爵士》,细心留意的话可发现开头两段的旋律仍保有伊丽莎白时代流行歌的绵长特点。(另外,从奥兰治威廉三世执政起流传至今的荷兰军乐《弗里斯兰的年轻王子》,很可能也是《掷弹兵进行曲》旋律的另一来源,因为曲调实在太过相似。)
描绘英军攻打纳穆尔要塞的油画。
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时期的英军掷弹兵。
所谓“掷弹兵”指的是燧发枪部队里随同投掷黑火药手雷的士兵,这首进行曲的创作据说受700英军掷弹兵突击法军纳穆尔要塞一事所启发,1706年出版歌词印刷时标题写作‘The Granadeer’s March’,1735年配上歌词后才根据官方用语写作 ‘The Grenadier’s March’。
有人尊崇亚历山大,也有人敬仰赫拉克琉斯,
或是海克托尔,又或者是吕山德。
但在诸多英雄,哪怕全世界的英雄里,
也没人比得上那一排、一排、一排、一排排的英国掷弹兵!
歌词太长,这里不全部贴出来了。这首歌最有趣的地方是记录了不少排枪时代专有、而如今已在军队失传的名词:比如Glacis,旧式菱堡的外墙斜堤,既可以抵御炮击,也可以帮助堡垒防守方获得更好的视野,还能让进攻步兵难以贴近;Loupèd(读作loup-ed),掷弹兵制服上的绑扣;Bumper,庆功宴上使用的容器,盛啤酒或威士忌之用;Fusee,法语词Fusil(燧发枪)的变体,通常由指挥掷弹兵冲锋的军官携带。
格洛斯特公爵军乐团,18世纪末。
《掷弹兵进行曲》是排枪时代英军最著名的进行曲。
在“七年战争”结束的1763年,英军终于决定把那些名不副实的“救伤员”建成正式军乐队。首先成立的是皇家炮兵乐团,然后随着《掷弹兵进行曲》率先成为英军炮兵指定的快步进行曲,其殖民地下辖武装也一并借用。
就连北美十三殖民地刚宣布独立时,也直接把歌词和音调更改成《大陆军掷弹兵进行曲》,如今还是三等人炮兵的兵种进行曲。
《勇敢的苏格兰》(Scotland the Brave)
比起《掷弹兵进行曲》,我们中国人更熟悉的应该就是《勇敢的苏格兰》了——它在很多旧港产警匪片里出现过,如今的香港警察步操表演还会例行演奏。
英军行进曲节奏之所以会有每分钟90拍的这种异类,原因正是自从1707年苏格兰并入英国后,骁勇善战的高地人们也开始在海外为米字旗流血。这些人带入军队的不只有格仔裙,还有风笛及苏格兰乐曲,比如克里米亚战争期间的巴拉克拉法战役中,吹奏慢速风笛乐登场的苏格兰人为英军带来显著的士气提升。
克里米亚战争期间的“高地人”。
第72步兵团的风笛手。
正如现代的苏格兰卫队不再强制要求入伍者非得是苏格兰裔一样,各种起源于苏格兰的音乐也渐渐被英军采纳为正式曲目。不谈《北方雄鸡》、《高地的伙伴》、《邦尼·邓迪》、《斯凯岛船歌》(原本是摇篮曲)这些常用依仗乐曲,英军还曾经把《提洛尔的绿色山丘》(又名,《苏格兰战士》)作为撤退乐使用。
《勇敢的苏格兰》出现于1890年初期,一战爆发后才因苏格兰人部队的演奏流行起来。等到了1939年英国动员整个联邦抗衡纳粹德国的日子,这首歌又推广向加拿大、香港、新加坡等地的部队。
1952年,苏格兰作家克里夫·翰里为《勇敢的苏格兰》配上歌词,第一段内容即:
看,夜幕已然降临。
听,风笛声正来临!
骄傲又骄傲,
笛声随溪谷而下。
静静入眠的山谷,
快听热血迸发!
高贵如古老高地人的英魂。
香港警察乐团风笛队
1954年,香港警司科士打(W.B. Foster)在香港警察乐团内成立风笛队,定《勇敢的苏格兰》为港警会操或港府授勋仪式专用乐曲之一。九七回归后,警察乐团继续在各类面向公众的音乐服务中演奏该曲,甚至乎连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庆日也是。对此笔者认为大家尽可以平常心对待,毕竟这也只是港英时代留下的少数“时光胶囊”罢了,如今的港警开放日不也终于轮到演奏《钢铁洪流进行曲》了嘛?
《橡树之心》,Heart of Oak
回到日不落帝国崛起的时代,皇家海军可谓英国武装力量的宠儿。是海军为英国巩固全球霸权,也是海军挫败了一个又一个意图在海上挑战大英的对手。
那么在没有电视、电台、互联网的过去,官方如何宣传海军的辉煌战绩?答案是舞台,用歌曲描述皇家海军或英国海员的英勇或牺牲。比如撒佛伊剧《皮纳佛号战舰》中的著名哼唱片段(He is an Englishman):
他本可以投靠俄国
或者服务法国、土耳其、普鲁士
又或者是为意大利人卖命
哪怕面对何种诱惑,亦绝不改旗易帜。
他始终是堂堂正正的英国人!
《皮纳佛号战舰》剧院海报。
问题是这类型的歌曲虽的确有很强的鉴赏性,可只有给得起门票的军官或上层社会人士才听得到。普通百姓及下层水手很多根本一辈子也没机会去听,战舰上的兵员往往还是哼唱从老家带来的船夫号子,或自己根据战斗经历编歌。
例如拿破仑战争期间最受水兵欢迎的《可别忘了你的老战友》(因第一段歌词有无数改版,我们直接看变动相对较少的第二段):
离开普利茅斯已四年,
航程终于到头,杰克!
经历的磨难数不清,
你我总算平安回,杰克!
赶紧抛出那长缆绳,
齐齐上岸归家去吧,杰克!
可别忘了你的老战友,嘿哟嘿哟嘿哈哈——!
当时的高级军官们并不乐见这种“下等人的陈词滥调”,他们要么严令禁唱,要么把歌词改为“我们无惧炮击和风暴”一类。
拉果斯海战,1759年是皇家海军战无不胜的一年。
待拿破仑被彻底击败后,皇家海军决定指定戴维·盖里克歌剧里的《橡树之心》为官方进行曲,歌词描述的是英国自夸为Annus Mirabillis(拉丁语,“美好年份”)的1759年——只因为单纯那年,皇家海军就接连在明登海战、拉戈斯海战、登陆阿伯拉罕平原(如今的魁北克)、基伯隆湾海战、登陆瓦达万西等战役中大获全胜。
尤其是《橡树之心》那标志性的合唱部分,绝对配得上“天下无敌”的皇家海军:
橡树之心乃我军战舰
橡树之心乃我军全体!
枕戈待旦,伙计们向前,向前!
去一次又一次的冲锋及征服!
除皇家海军外,这首歌也曾列作加拿大、新西兰、澳大利亚海军的指定进行曲,当然也不少得如今的《钢铁雄心4》玩家拿来做表情包用。
《柏忌上校进行曲》,March of Colonel Bogey
1881年军事改革后,英军多了不少自主创作进行曲的服役者,他们的作品相比起传统军乐轻快不少,节奏既适合步操检阅,也适合节日游行,最典型的例子有《细细的红线》、《枪炮的声音》、《云朵骑兵》等。
还记得《憨豆先生》主角座驾被酋长坦克碾过的那集吗?同一集背景中那愉快的军乐正是上述时期的产物,但接下来要说的这首《柏忌上校进行曲》就有些特殊。
“柏忌(Bogey)”并非专指任何人,而是高尔夫球用的术语。此歌作者为英国军官F.J.瑞克兹(笔名肯尼斯·阿尔福德),1914年印发曲谱时没引起军方注意,反因旋律轻快而在民间另放异彩,印刷量超出万份。
1939年临近英德开战之际,英国传媒巨头托比·奥布莱恩将《柏忌上校进行曲》改成《希特勒只有一颗睾丸》,用歌词把纳粹德国的高层全都嘲讽遍,一下子全国闻名。
1957年,二战电影《桂河大桥》把此曲改成电影主题曲,结果美国观众又误把《柏忌上校进行曲》误会成“桂河大桥进行曲”。
《桂河大桥》里英军战俘一边踏步一边吹《柏忌上校进行曲》
《拉贝日记》名歌片段,唱什么就不用我说了吧?
自此之后除军乐队在公众活动上表演外,该进行曲又被四十多部的电影采用——其中讲述西藏民众抗击英军入侵的《红河谷》也有演奏该曲的片段,只不过英国侵藏战争发生在1904年,比柏忌上校进行曲的创作早了十年,因此是个挺难忽略的bug。
接下来我们要提起那些因广为传颂的文化影响,最终“由民转军”的英国歌曲。首先第一首是——
《漫漫长路至蒂珀雷里》,It’s a Long Way to Tipperary
不用多说,相信大家已经记得《从海底出击》里那句“一首歌又不会把你变成英国皇帝!”
漫漫长路,至蒂珀雷里!
漫漫长路,至远方!
漫漫长路,至蒂珀雷里,
去我心爱的姑娘身旁。
再见,皮卡迪里广场
永别了,莱赛斯特广场!
漫漫长路,至蒂珀雷里,
去我心爱的姑娘身旁!
《漫漫长路至蒂珀雷里》于1912年闻世,起初是曼切斯特地区的酒馆表演曲目。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它在思想情绪浓重的士兵间广为流传,加上有返乡军人使其传遍整个英国,军队索性决定选其作行军歌曲。
歌词讲述某身在伦敦的爱尔兰劳工渴望早日见到爱人的心情,这对于战壕里忍受风雨泥泞的士兵们来说也是感同身受(类似的歌曲还有《把家里的篝火准备好》)。战后无数退伍军人决定亲身前往爱尔兰,看看他们哼唱了无数遍的蒂珀雷里到底是怎么样的地方。
自蒂珀雷里当地为此竖起一块显眼的路牌,上书“漫漫长路至此尽矣”。
《去齐格飞防线晾衣服》,Hang Out the Washing on the Siegfried Line
“齐格飞防线”是纳粹德国在二战前沿着西部边境地区构筑的堡垒体系,目的是对抗法国的马奇诺防线。
随着波兰沦陷、英国远征军动身前往法国,BBC开始大量播放给全军提升士气的歌曲,无论是传统军乐还是民间流行作品。
最受轰动的是《去齐格飞防线晾衣服》,作者为远征军内任上尉一职的北爱尔兰人吉米·肯尼迪。
我们要去齐格飞防线晾衣服
老妈子,家里还有脏衣服嘛?
我们要去齐格飞防线晾衣服
因为大扫除的日子要来啦。
这是一首短而精的歌,在当时看来确实有不错的鼓舞效果。战务部请来了薇拉·林恩、亚瑟·艾斯凯等著名歌星录制胶片,每一条开往法国的运兵船也是人人传唱,仿佛再次击败德国是极其容易的事。
德军士兵面对丢置一地的法军或英军钢盔。
到德军首先向荷兰、比利时发动空袭的那天,英国远征军连忙朝前线全速开去,这时候士兵们把歌词改为:“我们要去阿道夫家给他剃胡子。”
结果呢,英国远征军在敦刻尔克丢盔弃甲,拼命挤上一艘艘回国的船只。德军果不其然在海滩上捡到了这首歌的唱片,不久后便向英国广播他们所写的改版:
孩子们,你们不是说嘛
要来德意志的莱茵河搞大清洁
我看你们裤裆都脏了是不?
等德意志也搞个大清洁,
你们就再也不用晾衣服咯。
直到战争结束英国再也不传唱这种“Flag”竖得太明显的歌曲,并取代以《我们会再次相遇》一类面向军人的情歌,或类似《多佛尔白崖》这种歌颂作战人员勇气的作品。
在齐格飞防线晾衣服的美军士兵,1945年。
《在弗兰德斯战场》,In Flanders Field
还有一种歌曲可算是英国军歌中的“伤痕流派”,它们大部分诞生于战争年代却不被军方乐见,毕竟这些歌内容多数为对死者的悼念、或表达战争对精神和肉体的摧残,在战时播放或传唱会被视作“有意制造消极情绪”。
两次世界大战中均有类似的作品留下,然后都是战争过了很多年后才重新受到重视,如《假若你醒来时我已死去》、苏格兰军乐《我们曾是战士》,等。
约翰·麦克雷
更讽刺的是,如今英国国防部在每次一战逝者纪念仪式演奏的《在弗兰德斯的战场》,起初还曾因被看成是鼓吹战争的作品才没禁止发行——1915年5月3日,加拿大军医约翰·麦克雷目睹了他年仅22岁的好友阵亡,遂写出以下诗篇:
在弗兰德斯的战场,罂粟朵朵绽开
排排十字架只见,簇簇花朵迎风摇曳
它们开在我们断魂的地方呀
云雀高歌,展翅蓝天
可你却难以听见,只因战场上枪炮正响
我们死在数天前
曾拥有生命,沐浴曙光又见璀璨夕阳
我们曾爱着人也为人所爱,
如今却安息在弗兰德斯战场。
弗兰德斯是第二次伊普尔战役中伤亡最惨重的地点之一,连战前喜好写各种跟死亡关作品的麦克雷也觉得文字不足以形容。据传他对这首诗非常不满意,涂改及丢弃了很多遍,是战友们偷偷捡起来后寄给伦敦的《潘治》半月刊发表的。
英联邦断章取义地把诗歌最后一句截取下来,用作征兵或募捐海报。
想不到官方把《在弗兰德斯战场》看成是鼓动大家参战为阵亡军人复仇的作品,一时间各种呼吁民众购买国债或参军的宣传海报上都印刷了这首诗,还翻译成各种语言传遍整个世界。“现在看来只差中文了……”得知此事的麦克雷叹气道,他将会在1918年临近停战前死于肺炎。
1918年,美国作曲家约翰·菲利普·苏萨给《在弗兰德斯战场》配上曲,从此该歌被认定是纪念第一次世界大战丧生者的专属曲目。至于英国国防部,则是1968年一战停战五十周年纪念日开始正式采纳,如今每年11月11日都会例行在各大军营公开演奏。
2020年因新冠疫情,《在弗兰德斯战场》的公共合唱取消,改为网上视讯直播。
回到正题,往日号称“日不落帝国”的大英早已被新兴势力美苏挤出世界舞台首席,之后的苏伊士运河战争和英阿马岛战争只能算是落日的余晖。无论其引以为傲的海军也好、陆军也好,全都已经无法回到昔日叫嚣能用军力改变世界局势的地步,只有军乐队和各种旧时代留下的歌曲,能诉说这具日渐残破的躯壳过往的辉煌。
当然,英国军乐队绝对不是孤例,下一期我们说说法国或沙俄到苏联的军乐,就看大家的反应了。
除了这一身制服,整个世界都已经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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