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的战争片和更恐怖的历史——评苏联电影《自己去看》(下)
恐怖的电影,和更恐怖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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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庭,一个距明斯克54公里、位于拉戈伊斯基区的农村,在苏联卫国战争爆发时仍有26座房屋和156名居民。
德军现实中的屠村画面只怕比《自己去看》恐怖上一百倍。
1943年3月22日,武装党卫军“迪勒万格”部队和乌克兰通敌武装扫荡该处,仅一个白昼就把村子化作掩埋焦尸的废墟。
哈庭惨案的遗址,曾是上百人安居乐业的静谧村庄如今只剩一座纪念碑诉说一切。
该暴行在二战中绝非孤例,单纯白俄罗斯的三年沦陷期间就有5295个村庄或定居点遭到德军屠戮。甚至乎有时候为确保无人存活,德军对同一村庄实行轮番扫荡的情形也并不罕见——比如维捷别斯克区,被屠过两次的村庄又243座、被屠过三次的有83座、至于遭受四次以上甚至更多屠杀的则有22座。
战后的苏联乃至如今的白俄罗斯政府都未能准确统计出扫荡造成的死亡平民数。不止如此,这些村庄有不少的历史可追溯至维京人沿河流建立贸易站的公元8世纪,与之伴随的各种历史文物及遗迹也遭到毁灭,给战后相关地区的历史研究造成空白。
有记录可循的白俄罗斯屠杀地点示意图。
文章开头的哈庭只是这么多起惨案的其中之一,而且不是最显眼的一起——暴行实施者很可能还指望着这么多的死者化作枯骨后,就没有人能站出来指证他们的罪行。
说了这么多,到底哈庭跟《自己去看》有什么关系?
时间推移到1977年伟大卫国战争胜利三十二周年纪念前夕,当时的叶烈姆·克里莫夫还只是个执导过几部讽刺喜剧的不知名导演。就这么在为胜利日庆祝活动搜集素材期间,克里莫夫偶然接触到一本标题为《我的村子在燃烧》的书。
专注于研究白俄罗斯沦陷区史的苏联历史学家亚力克谢·亚达莫维奇,就是他的著作让克里莫夫决心拍摄《自己去看》。
这是一本整理了无数白俄罗斯及乌克兰地区纳粹暴行幸存者第一手见证的著作,其中就有提到哈庭的篇幅。
然后以下这句话教克里莫夫背脊发凉:
“……他们将大家塞进教堂内,即将点火前又有个德军军官过来对大家喊:‘把孩子扔下的大人都可以离开!’……”
这段话的当事者最终为保命只得任由儿女被活活烧死,另一个下场类似的村庄则出现了截然相反的情况:德军先是把大人们锁进农舍,同时将小孩留在外面。最后他们一边喝酒、一边放火,再用恶犬把小孩全数撕碎……
克里莫夫强调拍摄《自己去看》的目的就是要将《我的村子在燃烧》的画面搬到银幕上,因为这么做“不止是出于对战争的控诉”,而且要“表达出对和平的渴求”——对于这点,包括罗杰·易卜特在内的主流西方影评都认定《自己去看》是一部“反战片”,问题是克里莫夫本人还强调了这点:
“……看完书后我就在想,全世界都知道卡庭而不知道哈庭,都知道被处决的波兰军官而不知道那成千上万惨死的白俄罗斯平民……都好几百座村庄被烧毁啦,难道这还不够吗?”
换言之《自己去看》的确是一部反战片,但反的是侵略战争,控诉的是入侵者对无辜平民的暴行,与那种站在高视角悲天悯人或自我反思的“反战电影”意义截然不同。
苏联人最初对这部电影的批评是“隐晦难懂的象征手法太多”。
但是随着情节推进,后面的剧情对观众而言又过于现实。(这张截图的黑白版还曾被很多人误以为是真实的历史照片)
电影上映之初招来不少苏联国内的批评,有人说克里莫夫的表现手法过于超现实,有故意制造惊吓的嫌疑,又有人像上一篇文章里提到的那样去调侃道“像恐怖片更多过像战争片”。
结果正是大家觉得“超现实”的表现手段使得这部电影能通过时间考验,比如这里面很多对当时而言不常见的手法现已被很多战争片所借鉴:完全使用自然光、大量聚焦脸部表情、用真实的炸药来代替传统戏剧焰火、甚至乎找来货真价实的曳光弹让观众明白机枪的可怕。
而战争亲历者们则赞赏电影表现出了主角的耳鸣:有参战老兵告诉克里莫夫,在掩体里静待炮击结束后,所有人都觉得“只能听到沉闷的空气撞击声,仿若耳朵被巨大的贝壳笼罩般”——克里莫夫想方设法让声效部门在电影中还原这点,后来又被斯蒂芬·斯皮尔伯格的《拯救大兵瑞恩》所借鉴。
这一幕在主演头上不到四英寸飞过的可是真曳光弹啊。
当然,电影最受争议的环节是对德国人的刻画,不少外国观众认为克里莫夫刻意把德国人拍得像从精神病院逃出来的变态,与印象中训练有素、军纪严苛的德军根本不符合(要知道,当时的观众看惯了好莱坞黄金时代战争片里的德军形象)。
那么现实到底又如何呢?
《自己去看》里的德军参考原型就是哈庭屠村事件的主要责任单位——党卫军“迪勒万格部队”。这一支部队隶属武装党卫军,指挥官是战犯奥斯卡·迪勒万格,二战期间奉希姆莱的命令前去清剿抗德游击队。
有人批评电影可以把德国人拍成杀人取乐的疯子。
现实中的“迪勒万格”部队,镇压华沙起义期间,成员恰恰正是选拔有暴力倾向的精神异常者。
“迪勒万格部队”在党卫军中也是一个奇行种。他们执行的任务确实不是普通军队的任务,但是该部队的成员也是非常“特种”——是从精神病患者、违反军纪者、前刑事罪犯里进行招募的。
这些亡命徒和疯子比去跟游击队玩真的硬碰,他们更宁愿到处杀平民充数,还被鼓励去“研究”更多——连心肠最恶毒的文学作者也不敢想象的——把人折磨至死的方法。带队的奥斯卡·迪勒万格本人,就是一个拥有明显暴力型人格和施虐狂性取向的变态。
迪勒万格1895年出生在维尔茨堡,成长过程中十分乐于参加聚众斗殴和侵犯女性。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期间,他的人格在战场上得到进一步扭曲,又沾染上酗酒和嗑药的恶习,连跟他一同在第123掷弹兵团服役的战友也十分害怕。
奥斯卡·迪勒万格。
战争结束后回国的迪勒万格继续想发泄作恶的欲望,而当时蔓延德国上下的政治斗争正好给到这个机会:他先是加入右翼民兵组织、后来成为纳粹党员,过上了整天虐杀德共党员及其家属的快乐日子,还因此被纳粹党誉为“消灭赤色威胁的英雄”。
结果当希特勒在德国实施“一体化”政策,决定全面稳定社会治安之际。控制不住自己的迪勒万格强奸了一名14岁的德意志少女联盟成员,并因此被判处两年监禁。没想到出狱后的他依然死性不改再度犯案,这一次又轮到被人押进维尔茨海姆集中营(纳粹对性侵犯的最高刑罚)。
凭借希姆莱身边要人戈特洛布·贝格尔求情,迪勒万格得以释放,紧接着又以志愿军的身份前往内战中的西班牙协助国民派打击国际纵队。
到二战爆发时,纳粹党已撤销他的所有刑事案底和恢复其党员身份,并允许他以上级突击队领袖(相当于中尉)的身份进入党卫军服役。
为了方便追踪和定位游击队,迪勒万格还招募了大量犯过偷猎罪的人。图为白俄罗斯战场上的迪勒万格部队野战穿着。(Johnny Shumate绘)
绘画参考的现实照片。白俄罗斯幸存者心有余悸所指的“鬼面人”,可能就是这种裂片迷彩面罩。
接下来的内容可能会引起读者情绪不安。
希姆莱安排给迪勒万格的第一个任务是管理波兰旧齐库夫的一座强制劳动营,没想到不久后就传出各种连党卫军自己也被吓倒的可怕传言。有人绘声绘色地描绘此人伙同部下轮奸和肢解女囚的经过,有落得精神创伤的士兵坚称目睹此人以剁碎囚犯尸体取乐,而最早的集中音“人油肥皂”传闻恰好就出自旧齐库夫。
党卫军军法委代表盖奥格·康拉德·莫根怀疑队伍里出了个神经病,等展开内部调查后不仅证明了这里面大部分传言的真实,还揪出迪勒万格贪污军款和向友军单位勒索钱财的劣行。然而这场还没有完成的调查很快就被希姆莱强行终止。
1942年2月,迪勒万格奉命率部转移白俄罗斯战区,开始“大放异彩”。他教导扫荡部队如何有序地将平民赶进谷仓和教堂里放火烧死,并且这一次他终于可以放心大胆满足自己的爱好而不必担心任何惩罚。很快迪勒万格酷爱奸淫和折磨当地少女的恶名人尽皆知。
电影中还原的德军屠村现场。
现实的哈庭村废墟。
据粗略估算,纳粹在白俄罗斯屠杀造成的无辜平民死亡超出二百万人,接近该地区人口的四分之一。
1944年,苏联红军的巴格拉季昂作战重创了迪勒万格部队(当时的规模为一个旅)。该部队随后撤出战场,转移到波兰镇压华沙起义———那个夏天迪勒万格的人继续一路喝酒、一路杀人的逍遥日子。
他们先是在沃拉区烧毁了三座医院,“将医护人员轮奸、鞭打再赤身裸体地吊死”(蒂莫西·斯奈德《血染之地:希特勒与斯大林之间的欧洲》)。然后“走向华沙老城,一路屠杀所有目击的平民,不分男女老少”。
从沃拉区到华沙老城,迪勒万格部队不分男女老少地杀人……但女性的下场会更悲惨一些。
历史学家们一致认为迪勒万格是极端残忍的人,哪怕是希姆莱的联络官菲格赖因也当面斥责迪勒万格部队是一群无赖。这名变态的生命最终会在盟军阿尔茨豪森拘留所内走到尽头,据说是看守他的波兰籍士兵得知种种暴行后、按捺不住愤怒将其殴打致死。
除了德军,电影对乌克兰通敌分子的描绘放到现在看依然有现实意义。
回到苏联红军灾难性败退的1941年,乌克兰相当部分持反莫斯科主张的当地居民、波兰裔、卢森尼亚裔摇旗欢迎德军进驻,视德国人为去除莫斯科枷锁的解放者,从边境到基辅似乎一路都是拿出面包和盐盛情招待的民众。
德军入侵后,乌克兰极端分子第一时间烧毁苏维埃机关办公点,和吊死所有能找到的党员或教师。图为班杰拉反苏部队的艺术作品。
加入辅助警察的乌克兰人。
问题是纳粹从未真正视乌克兰人为对等的盟友。像白俄罗斯发生的那种屠村事件到了乌克兰同样上演,比如1941年8月份以捉拿“恐怖分子”为由大肆围捕当地18岁到45岁的居民。
即使这样,乌克兰的通敌者还是积极参加了纳粹占领区的辅助警察(Schutzmannschaft)、党卫军的志愿部队(比如“加利西亚”师)、甚至乎担任集中营的看守。其中激进右翼团体“乌克兰民族主义组织”(OUN)和“乌克兰反抗军”(UPA)的骨干成员就是由纳粹直接培养起来的,并且借着有德国人撑腰开始对乌克兰境内的犹太人、少数族裔或坚决效忠苏联的同族人挥下屠刀。
可能是出于所谓的“皈依者狂热”,乌克兰通敌者往往表现得比纳粹更加凶残:单纯1941年8月,乌克兰极右翼团体亲自策划并实施了对娘子谷(Бабий Яр)、斯捷潘、利沃夫、卢茨克、日托米尔等地区的血洗,导致这些地方曾经兴盛的犹太人或少数族裔社区一夜变作鬼城。
哪怕是到战争末期纳粹即将灭亡之际,随德军西撤的乌克兰人也是一路沿波兰、捷克斯洛伐克、南斯拉夫继续围捕和屠杀犹太人。
在沃伦惨遭UPA屠杀的波兰人。
不过由于希特勒从来没有真心想帮助乌克兰实现独立,加上当德国人认为OUN和UPA已经失去利用价值后,他们很快便对这些组织的骨干成员实施囚禁和处决,其他人则充当对付苏军和游击队的炮灰。这导致感到背叛的UPA决心走向同时对抗苏联和纳粹的道路。
越到战争后期,乌克兰的平民就愈发真切感觉到纳粹和极右翼团体带来的危害。乌克兰地区始终活跃着25万抗德游击队,也因此当反攻的苏军回到乌克兰后有超过450万的当地人决心加入红军直攻纳粹德国本土。
协助屠杀哈庭村的乌克兰118辅助警察营。
1985年被逮捕的118营营长赫里霍伊·瓦西乌拉。
顺便一句,《自己去看》上映不到一年后,协助实施哈庭大屠杀的乌克兰第118辅助警察营营长赫里霍伊·瓦西乌拉终于被克格勃成功定位——这家伙战后一直隐姓埋名,对外人宣称自己是红军的老兵,还竟敢在1985年申请卫国战争参战者勋章以骗取福利。
最终,苏联人把他的尸体埋在拉戈伊斯基区的一处森林里,与无数战争期间在同一地方被他所害的亡魂同眠。
只可惜如今极右翼势力当政的乌克兰对这段历史采取了完全相反的解读方式:助纣为虐、手染无数血债的通敌武装被当成是追求民族解放的自由斗士,跟随苏军一起解放集中营和消灭纳粹的老兵被当成“斯大林主义暴政”的压迫者。
在乌克兰耀武扬威、如入无人之境的极右翼武装“亚述”营。
乌克兰新纳粹分子“C-14”当街烧毁苏联红军和左翼团体的旗帜。
民主自由的乌克兰政府当然不敢口头上公开为纳粹招魂,但留意近几年的新闻我们也差不多能看出个现实情形了——穿着红军军服或者拿着家属画像庆祝胜利日的军属会被新纳粹分子围攻,行纳粹礼和举着万字旗游街的极右翼团体却毫无阻拦。
身穿“迪勒万格”部队标徽T恤的乌克兰女生。
而克里莫夫电影里把责任全推到纳粹德军身上的乌克兰叛徒们,现在正踩着无数死难者的遗体宣称自己才是站在历史正确的一面。
最后我们还要说说《自己去看》当初上映时给外界带来的震动。
该电影是苏联战争片中,极少数直面战争给普通民众造成伤害的作品,推翻了很多外国观众对苏联战争电影的固有印象,甚至在冷战敌对的环境下启发了不少西方人去了解苏联为这场战争付出的牺牲。
仅仅数年,苏联的全国兵役适龄人口非死即残,每家每户都至少有一人战死在前线,严重影响了苏联的人口性别比例,乃至于今天的俄罗斯也处于男少女多的状态。这一战更从此彻底改变苏联乃至俄罗斯的对外国防策略,即更多的采取更主动、且更强硬的军事态势,以防止国土再一次遭受突然入侵。
对于苏联,遭受入侵的惨痛经历永远改变了这个国家的对外态度。
1983年的北约演习过于逼真,差点让苏联以为入侵即将发生。
在里根的任期后半段试图与苏联和缓关系期间,他的智囊团内有人以这部电影作为例子,意在希望他明白对苏联一味的强硬很可能会造成反后果。(更别说之前1983年的北约演习本身就差点引发第三次世界大战了。)
根据导演克里莫夫回忆,其中一次在国外放映结束后的互动环节中,观众席的一名德国老人忽然站立,对四周的人大声说:“我曾是国防军内服役的一名军官,从波兰、白俄罗斯一直去到乌克兰……我可以作证,电影里的所有事情都是真的!我现在最大的恐惧和耻辱,就是将来我们的孩子以及孩子们的孩子也会看到这一部电影!”
无可否认的是,不少德国老兵索性否认存在暴行,或者自辩自己是国防军,与党卫军的事无关。
然而国防军直接犯下的战争罪行可是被纽伦堡战争审判所确认的。
他始终搞不懂那名德国老兵到底是想忏悔,还是单纯想忽视这段过去以避开良心谴责。不管怎样,这段历史是不能被遗忘的,忘记过去就是背叛。这不是主义和意识形态的游戏,这是关于未来的选择。
犯下战争罪的顾家暖男不在少数,今天也有,恐怕也不会消失。他们的敌人很多:今天是你,明天是我,反正除了他自己都是应当消灭的。
愿良知永远与我们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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